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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 .春深似海你是我在人間的第一口糖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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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維舟神情覆雜地望著眼前的內閣次輔大人,盛實庭。

按理說,他乃是“行首案”的主官,而盛實庭身為內閣大臣、又是此案主犯程務青的父親,盛實庭不該、也不能同他見面。

尤其還是目下這種場面。

此時夜深如井,三更過了有些時候了,隱約有些哭嚎聲在風裏回蕩,盛實庭面容晦暗,似乎剛剛經歷過巨大的悲慟。

他看著楊維舟,眼神悲戚:“楊大人,犬子犯下此等重罪,害了無辜人等的性命,程家上下委實無顏,拙荊因此事,已纏綿病榻半月有餘……”

提到自己的夫人,盛實庭面上的心痛之色益發顯著。

“楊大人初來乍到,想來對這些事不甚清晰。”盛實庭語氣沈痛,緩聲道,“犬子並非盛某親子。盛某對拙荊情根深種,不惜拋卻舊俗入贅程家,那時候犬子已然是近八歲的兒童,對盛某尤為敵視,怕也是因這個緣故,他同盛某不甚親近,一應課業學識都由他祖父娘親過問,以致如今釀成大錯……實在是盛某之大過啊!”

楊維舟實在鬧不明白盛實庭的來意。

他前面一席話句句為自己開脫,句句都在意指程務青如今成此等局面,乃是他祖父娘親所造成的,可最後一句結尾,卻又攬在自己的身上,當真是令人迷惑。

他沈吟,開門見山:“輔相大人此時來,究竟有何意?只要無關律法,下官皆會酌情考量。”

盛實庭微頓了頓,語帶沈重:“盛某想進去探望犬子一番,還請楊大人通融。”

楊維舟只覺哪裏不對勁。

陛下畫了圈兒的重刑犯,不日就要問斬,按常理來說,親眷前來打點銀錢,以求見上最後一句,情理之中。

可是這等事一般不會求到他楊維舟這裏,如盛實庭這等高官,自有進出這刑部牢獄的法子,卻開誠布公地同他一番請求,當真令人不解。

於是在盛實庭的身影慢慢走進去之後,楊維才向跟隨在盛實庭之後的獄官遞了個眼神,那獄官立即知意,恭敬地跟隨盛實庭之後去了。

這裏是一片陰森冷寂的地界,程務青身為重刑犯,被關在最盡頭的牢房裏,盛實庭一路走過去,腳邊經過的,皆是慘痛的□□與哀嚎聲。

那哀嚎聲也是細碎的,像是瀕死前的囈語。

盛實庭充耳不聞,面上的神色是憂心的,可眉眼之間卻似有輕松之色。

獄官將牢房之門打開,蠟火擺在門前,黑影裏一個頹唐的身影慢慢轉回頭,一張瘦到脫相的少年面龐顯露在眼前,亂糟糟的發間,灰敗的面龐上眼睛黑洞洞的,集滿了驚懼和惶恐。

他見到來人,眼睛裏似乎亮起了光,連撲帶爬地過來,抱住了盛實庭的腿,一疊聲地祈求著:“盛實庭,不,父親大人,求您,求您快些帶我回家……”他連聲音都是啞的,顫抖地像遇鬼,“我害怕……”

盛實庭任他抱著,一動不動,面色毫無波動。

程務青久久得不來回應,驚懼地向上去瞧繼父的臉,卻只能看到他冷到冰點的神情,似乎連每一根胡須,都冰凍住了。

“父親大人,父親大人,您一向疼我,我從前惹下那麽多事,全是你為我打點,這一次一定也可以……”他哀求,“那兩個妓子原就不幹凈……我不過是叫她們唱個曲兒,她們唱錯了,我才發了脾氣……”

“是,是,我吃醉了,我是強辱了她們,可她們不依還罵人,父親大人,她們罵我沒人教養,罵我繡花枕頭……她們罵我啊,我心裏該有多難受啊,我才叫人上手去打……”

盛實庭哦了聲,在一旁的條凳上坐下,慢條斯理地看著他道。

“是了,你還叫七個人輪番欺辱那兩位行首,之後又拿匕首割下了她們的腿肉,一片一片的,其後,又以烈酒潑灑在她們的傷口,繼而以火炙烤……整整折磨了一日一夜,所以才會躍入秦淮河自盡。”

他在黑暗裏笑了一聲,“她們罵的對,你的確無人教養。”

“你祖父,眼高於頂,動輒對你打罵;你娘親,只一味地將你托給你祖父。阿青啊,整個太師府,誰疼你?”

程務青爬過來,重新攀住了他的膝頭,“是您,父親大人,是您一直為我抗事,不叫祖父和娘親知道,我知道我平日裏對您不恭不敬,往後孩兒全會改……”

他嗚咽起來,“您再救我一回……”

盛實庭不知可否,一雙眼眸在黑暗裏尤顯陰惻。

“你十歲那年,叫人將在門前乞討的兩個小叫花抓起來,扔進了溝渠裏,是我將此事按下來,給你悄悄處理了,十一歲,你差人將書院的老師給打的奄奄一息,從此沒人再敢教你,也是我按下來,不叫你祖父知曉。其後無論你是放火燒民居,還是當街縱馬掀攤販,亦或是隨意抓人來□□,全是我為你平息事端……”

他細數著,忽而停住了,笑了一聲。

“阿青阿,太師府裏,誰待你最好啊?”

這猛然的一聲問,像是忽然提高了調門,陰惻惻而又帶著狡黠,程務青像是醍醐灌頂,在黑暗裏由頭頂一路冷到了手腳,他從盛實庭的膝上慢慢滑下,倒退幾步。

“你待我好。”他喃喃地說,忽然擡頭問,“為什麽?”

盛實庭倚在墻上,語音回覆了和緩,“為什麽帶你這樣好啊?”

他說讓我好好想想,接著挺起了身,手肘撐在膝上,笑瞇瞇地說:“那一年,我和你娘親成婚,當天夜裏,你一把火燒了我的行囊,還記得麽?”

程務青發起抖來,一聲不吭。

盛實庭慢悠悠地說著話,那聲音愈發的輕,像是在回憶。

“那行囊我從宣州一路背到金陵,兩年的歲月全在裏頭。不值錢,不過是一些紙綢書籍,一枚長命鎖,一只碧玉鐲,還有一張地理輿圖罷了。”

他忽地湊近了程務青,那聲兒猶如鬼魅。

“那輿圖啊,我還沒琢磨明白呢,就被你給燒了,好在我還記得一些……可惜位置總是差了那麽一些些。”他惋惜,“五百多萬兩的銀子,無數珍稀,全叫你一把火給燒了。”

他往後仰靠了身子,半邊臉在燭火的映照下,赤紅著。

“你可狠啊,我那長命鎖,一天一夜的火都燒不化它,倒被你給化得一幹二凈。”

他慢悠悠地說完,牢房裏便十一陣死寂。

程務青隱匿在黑暗裏,好一時,又慢慢地爬回到方才得位置,他抱著膝忽然哭了起來,那聲音嗚嗚咽咽的,像是在隱忍著極大的痛楚。

“我娘親呢,她為什麽不來看看我……”

盛實庭良久才悠悠說道:“阿青啊,你懂為人父母心疼的感覺嗎?你娘親啊,病倒了,你家祖父啊,在朝堂上大哭一場,這幾日精神也不濟。你瞧,到最後還是我來送你。”

他站起身,站進了程務青那片黑暗裏,蹲下身去,摸了摸他的頭。

“阿青啊,我問問你,你是怎麽就被抓進了刑部大牢的啊?”

程務青的聲音顫抖著,“我往公主別院去了,抓了那個小孤女,豈料有人來來了……”

他這些時日一直被囚禁在刑部牢獄裏,將前前後後都想了個明白,他喃喃地說,“是那個姓顧的,一定是他,我聽著是他的聲音,怪道那一日,他在太師府裏那樣訓斥我……”

他忽然在黑暗裏哭出聲來,“以前是我錯了……父親,父親,我死了娘親會傷心的,你同娘親那麽恩愛,一定不忍她傷心病倒,是不是?”

盛實庭哦了聲,慢慢站起來,負手道:“是啊,我對你娘親情根深種,自然是不忍見她傷心。至於旁的,你那時候還是小孩子,我又怎會同你計較呢?”

他慢慢走出去,留下一句話,“好了,你且安心吧。”

那黑暗角落裏的孩子寂然無聲,像是融進了無窮盡的黑暗裏,再也瞧不出、聽不見半點動靜來。

盛實庭慢慢地走過幽深的大牢,再邁出刑部,與楊維舟會面時,面容上已是帶了一片頹然,他默然無語地拱手同楊維舟告別,慢慢上了車轎,那頹唐的背影,顯出幾分寂寥來。

楊維舟喚來方才的獄官,獄官悄聲道:“程務青隔壁的兩面牢房,皆是屬下安插的假人犯……”

他將方才盛實庭同程務青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回報,倒是有幾段是聽不清晰的,只能略過。

楊維舟聞言思忖了一時,叫人備轎,要往積善巷走一遭。

這一頭,盛實庭在軟轎裏沈坐良久,才喚來親信,慢慢地說道:“……也不必尋什麽形貌差不多的案犯了,只管叫人給他毒啞了,再餵上些慢性毒藥,確保在行刑前三日結果,人犯在牢裏暴斃,楊維舟便可逃不過追責。”

親信應了,小心道:“輔相,大爺這一回出事,固有咱們有心放出之故,可竟不知那顧以寧竟會出手,將大爺送進了牢獄。您看此事……”

盛實庭思忖著,“阿青言說,那顧以寧已經為了這小孤女訓斥過他一回,再加上這次的事,益發確定了一件事,那顧以寧同那孤女,怕是有了什麽不該有的關系。”

“行首案結案,金陵泰半的紈絝都給填了進去,連阿青都為了見她一面,深陷牢獄,起因竟全在為這孤女,本相倒有些好奇了。”

親信觀其神情,乖覺地附耳過去,認真地將盛實庭的吩咐聽進了耳。

這一頭盛實庭收拾了情緒,回了太師府自去安歇不提。那一頭斜月山房一大早就忙忙碌碌的。

姑奶奶要往七橋甕去,那裏有明姨娘從前為她置辦下的一間小小肆鋪,因為實在偏遠的緣故,只有人一年十兩銀子地價格賃了,售賣香燭紙錢一類,姑奶奶便想將這間肆鋪出手,回籠銀錢,再給煙雨置辦些田地。

煙雨昨兒給谷懷旗、顧瑁送了自己做的布袋子,那谷懷旗才往武舉處報道,清涼山大營也要六日後才能進入,故而這幾日都很空閑,便夥著要在糖坊巷的綠柳居宴請,就定在明兒午間。

煙雨今日不上學,急著往西府尋顧瑁,琢磨著如何給谷懷旗送禮,這便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地進了些早點,就下山去了。

青緹跟在她身邊兒提著小竹籃子,裏頭裝了幾樣芳婆做的糕團兒,一邊兒走一邊同姑娘遞著話兒。

“昨兒姑奶奶問奴婢如何回的這般晚,奴婢糊弄過去了,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。”

煙雨心裏跳了跳,撓了撓鬢邊,“即便說了,娘親應當也不會怪罪的吧。”

手指尖沒來由地酥麻了幾分,她擡起手,把手指尖放在唇畔,想東想西。

小舅舅雖然是吃醉了,可應當是喜歡她的?不然為什麽會牽著她的手、為什麽會吻她的指尖?

長輩對晚輩,可以揉揉腦袋,可以捏捏臉頰,可是不該會牽她的手,吻她的指尖兒吧……

她昨兒輾轉了一夜,一直想到窗外泛起了一線魚肚白,才沈沈地睡著,夢裏頭,小舅舅的眼波溫柔若月色,負手翩躚而來,只那樣溫柔地看著她,卻一句話不說。

若是喜歡的話,為什麽不說呢?

會不會是吃醉了酒,所以認錯了人?

想到這兒,煙雨心裏一霎就被失落填滿了。

是了,說不得小舅舅是認錯了人?

可是也不對啊,若是認錯了人的話,為什麽又同她說起小時候的事兒啊……

煙雨心裏的失落又被趕了出去。

一路思量著,便進了西府的門,煙雨心裏抱著偶遇的念頭,一邊兒走,一邊悄悄兒地打量周圍,可惜一直走到了顧瑁的小院子,都沒見著那個清逸的身影。

顧瑁正在窗下寫大字兒,一擡頭瞧見煙雨走過來,興奮地甩掉了筆,墨汁就甩到了臉上,洇了一個墨點子。

煙雨收拾了情緒,同她見了面拉了手,兩個小姑娘又是跳又是轉圈,摟摟抱抱地進了屋子。

顧瑁把煙雨安頓在窗邊兒,同她頭碰著頭說糖坊巷制藝鋪子的事兒。

“昨兒我去看過了,收拾的窗明幾凈的。樓下擺頭面首飾,樓上擺你做的發飾,你做成幾個了?”

煙雨聽了很高興,將小籃子裏的幾樣發飾,一一擺在桌面上,展示給顧瑁看。

“有從前做的,也有這幾日新做的。你瞧瞧,擺出去跌份不跌份?”

顧瑁趴在桌上,眼睛亮亮的。

桌上一順溜擺了六樣發飾。

第一樣是個桃兒。

嬰兒粉一般的顏色,不過指尖大小,飽滿圓潤,一個小尖兒俏皮地翹著,玲瓏可愛。

第二個是荔枝,也是煙雨從前做的,鮮潤的荔枝拆了半邊兒,露出凝脂般玉白的果肉,栩栩如生。

第三個則是煙雨做慣了的貓兒爪,直將顧瑁喜歡的不行。

餘下的,就是一對兒紅櫻桃,一個剝開了半邊兒的小石榴,一只可愛的橘瓣兒。

顧瑁恨不得把這些小發飾全別在發上,煙雨笑著扶起了她的腦袋。

“……其實我愛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小蟲兒,小瓢蟲、小蛐蛐兒,可我想著咱們要在外頭售賣,就不能做那些嚇人的,這些都是我做慣了的,手熟,想來女孩子們會喜歡。”

顧瑁覺得煙雨想的很周到,“是了,哪有女孩子戴那些稀奇古怪的蟲子?花兒果兒的戴著,也好搭衣裳。”

“先將這幾樣擺著,我倒是有些忐忑——那些用金子銀子打的花兒鳥兒,她們還帶不夠呢,做什麽要戴我做的這些?”

煙雨思量著說,“我想啊,若是有哪一位有牌面的夫人小姐先戴了,再去同人交際交際,說不得就能被旁的女孩子們瞧見,再尋個時機說在哪裏買的,不就給咱們引來了生意?”

顧瑁眼睛又亮了,“走,我領你去見太婆婆。”

她拉起煙雨就往外走,又吩咐飲溪和青緹把發飾收起來帶著去。

“太婆婆明兒要往宮裏去吃酒,在席的都是些貴主兒,太婆婆戴著上回戴了你做的魚兒,還被人誇了呢!”顧瑁走的腳步匆匆,往梁太主的院子裏去。

煙雨也覺得太主戴著很好看,她被顧瑁拽著跑,腳下就踉踉蹌蹌的,“太主娘娘皮膚雪白,該戴些鮮亮的。”

兩個女孩子一路牽拽著,進了太主的院子,太主娘娘正在院子裏同芩夫子對坐著吃蜜瓜,瞧見兩個小姑娘來了,就往兩個女孩子嘴裏,各填了一塊蜜瓜。

顧瑁鼓著一邊兒腮幫,同煙雨一道兒乖巧地站在太主面前兒,將青緹手裏托盤裏的各樣兒發飾一一指給太主瞧。

“你明兒不是要去宮裏吃酒麽?煙雨做了些小發飾,您就挑一樣吧!”

梁太主喜的眼睛眉毛都揚起來,瞧了瞧顧瑁,又瞧了瞧煙雨,毫不客氣地挑了一只桃兒戴在了發上。

“瞧你這鬼機靈,也不知道打什麽鬼主意。”

顧瑁就叫煙雨說,煙雨靦腆一笑,道:“瑁瑁要在糖坊巷開一家制藝鋪子,下頭賣頭面首飾,上頭擺一些我做的小玩意兒,我們想著您明兒若是去吃酒,能不能戴著這只桃兒去,到時候若有人喜歡,您就說,是在糖坊巷‘哉生魄’買的……”

梁太主聞言,笑著拍起了手,向著芩夫子道:“你瞧瞧這倆孩子,竟還合起夥來開肆鋪了。”

她逗顧瑁,“怎麽著,府裏的銀錢不夠你花?”

顧瑁揚了揚眉頭:“自然是不夠花呀!再者說了,近來我都要自己個兒打理我娘親還有您送給我的鋪子、莊子,總要把如何做買賣學起來。”

梁太主笑的眉眼彎彎,答應了她們,“成,我就幫你們一回。”

煙雨很開心,又小心翼翼地請求太主娘娘:“……我做的很慢很慢,所以若當真要有人要來,您就說瞧樣子預定,要等。”

梁太主既然應了,就會應到底,高高興興地說好,末了要她們二人在這裏用午點,顧瑁和煙雨想著回去自由些,這便手牽著手回去了。

進了顧瑁的院子,顧瑁就盤算起自己的花用來。

她將煙雨拉在窗下小桌案,碰了碰煙雨的腦袋問:“這肆鋪是咱們倆合夥的,我出鋪面,你出手藝,接下來還要請金匠和小二,還要買些金子……你再出點兒銀錢。”

煙雨嗯了一聲,腦子裏盤算了一番。

顧瑁就戳戳她:“你出多少。”

煙雨豎起了兩根手指頭:“至多二兩。”

顧瑁倒豎起了眉毛,“二兩只夠小二一個月的月錢!”

煙雨嘻嘻笑,就哄她:“我再出五十兩成不成?”

“成是成,可也太少了。”顧瑁搖了搖手,趴在桌子上問她,“你大概同我一般,手頭的銀錢不多,平時出出門子就花用掉了。”

煙雨點點頭,也同顧瑁趴在了一處,道:“我從小到大一共存了一百六十兩銀子,都存在日升昌呢。原想著若是去廣陵,娘親銀錢不夠的話,我就添給她,不過娘親才同我說她有錢。所以我這回才能掏出來五十兩。”

顧瑁揚起了一邊兒眉毛:“那我比你有錢一些。月錢不算,太婆婆和外祖父常常賞我,我都存了一整袋金豆子了。”

她說著,就去將自己的嫁妝單子,還有一本每個月各處肆鋪、農莊的出息賬本,一並拿過來給煙雨瞧。

“你瞧,這都是我娘從前給我置辦下來的。每個月都有賬房往我這裏報賬,我都瞧不動,懶得瞧。”

煙雨說這哪兒行呢,她接過來顧瑁拿來的賬冊,只翻開第一頁就蹙起了眉頭,又拿了紙筆,在紙上算了一番。

“你瞧這一處高淳的茶園子,四十畝的土地,清明節前凈產了兩百斤雨花茶、兩百斤碧螺春,出息總共一千兩,這就不對了吧?我聽芳婆說,外頭的茶沫子都要二兩一斤,這麽好的明前茶,先不分雨花還是碧螺,四兩一斤總要有的,四百斤的茶至少有一千六百兩的出息,如果只得一千兩?”

餘下的支出有關人事,煙雨雖也不懂,卻仍瞧出來許多一眼就能分辨的錯漏,顧瑁直氣得火冒三丈,立時就叫人去把這些莊頭、地頭、掌櫃的全叫過來,傍黑的時候要審他們。

煙雨翻著賬本子,就有些感慨:“你有這麽多的田地莊子,總要自己學著點兒看賬簿,不然總要被人哄騙的。”

“是了,不過我數術極差,看也看不明白……”顧瑁有點兒苦惱,“趕明兒叫太婆婆給我尋個能算的婆子來,為我管家。”

煙雨很是讚同她的想法,將賬簿遞給她,顧瑁就覺得煙雨很是厲害,由衷地感慨道:“濛濛,你可真行,連數術都能學的明白。”

煙雨倒沒覺得什麽,只笑了一笑,“自己有多少銀錢,總要算明白的呀。”

兩個女孩子頭碰頭趴了一會兒,顧瑁就同她說起谷懷旗來。

“今兒早晨,我去書院裏給谷懷旗送你做的布袋,他又拿毛筆畫了個偌大的蟲子嚇我,可真是稚氣!”她氣呼呼道,“我就指了他鼻子說,我太婆婆說,男孩子若是總欺負一個女孩子,就證明他喜歡她。你老實交代,是不是喜歡我?”

煙雨呀了一聲,十分感興趣地擡起了頭,扒著顧瑁的手臂問然後呢。

顧瑁哼了一聲,“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,嘴裏嘀嘀咕咕的,我就問他說什麽!他竟然說,他才不喜歡我,他有未婚妻了!”

煙雨聞言就很是失望,倒是顧瑁的神情沒什麽波動。

“……就他那樣攆雞追狗的樣子,也能有未婚妻?”顧瑁哼哼冷笑,“他的未婚妻,可真倒黴!”

煙雨聽顧瑁這般說,心裏頭又想起小舅舅來,於是她戳了戳顧瑁的手臂。

“你說,倘或一個男子牽牽你的手,算不算喜歡你?”

顧瑁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,“那要看什麽樣的男子。若是我爹爹、我外祖這樣的長輩,牽一牽,雖然不合規矩,可也沒關系啊。”

煙雨哦了一聲,長輩啊。

她的眼睛眨眨,“那若是寧舅舅牽你呢?”

顧瑁也不稀奇,想了想說:“也牽過我的呀,正月十五打燈籠,我被人擠散了,寧舅舅到處去找我,找到了就牽著我的手回家的呀。”

煙雨又哦了一聲,把臉埋在了手掌裏,顧瑁就問她怎麽了,煙雨擡起了頭,小聲道:“那時候你幾歲呀?”

“九歲啊。”顧瑁漫不經心地說道。

煙雨就牽過了顧瑁的手,把自己的手指頭,一根一根地嵌進了顧瑁的手指頭,顧瑁奇怪地握了握煙雨的手指頭,感嘆道:“你的手好細好軟呀。”

煙雨說你的也很好摸,她趴在顧瑁的耳朵邊兒問她,“若是有一個男子這樣握著你的手,還……”

她猶豫了幾分,又把顧瑁的手指牽在了自己的唇邊,親了一口,旋即飛紅了雙頰道,“還這樣親一親……”

顧瑁怔在了當場,雙目圓瞪地看著煙雨,過了一會兒一下子松開了煙雨的手,雙臂抱起原地跳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……”她叫起來,“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!”

煙雨雙手捂住了臉,顧瑁就過來鬧她,在她的耳朵邊兒小聲問:“是不是有人這樣待你了?”

煙雨羞的不敢言聲,顧瑁就像個兔子在煙雨旁邊跳來跳去,又把煙雨拉起來跳:“你快告訴我,是誰?”

她把這幾日煙雨見過的人梳理了一番,“谷懷旗這般犯嫌,一定不是他!”

顧瑁的眼睛亮起來,“是不是明質初?”

煙雨站起來,抱著她叫她不要再跳了,再在她耳邊說了一百五十個不是。

“你別嚷啊。”她叮囑顧瑁。

顧瑁連連點頭,把自己的嘴巴封住,“我不嚷我不嚷,你快告訴我是誰?”

煙雨搖頭說沒有,到底不敢把實話說出來。

“我偷瞧了一個話本子,裏頭就是這麽畫的……一個書生養了一只畫眉鳥,畫眉鳥成了仙,總要嘰嘰喳喳說個不停,那書生就教她寫字,畫眉仙拿不慣筆,書生就親了親她的手指……那個寫書的人總不說明白,含含糊糊的,叫人怪生氣!”

顧瑁十分好騙,聞言也來了興趣:“你把那個話本子拿給我瞧……”

煙雨騙了顧瑁,就覺得心裏頭愧疚,搖了搖頭,顧瑁以為煙雨不舍得,一下子就奔到臥房,偷偷地塞給煙雨一本花花綠綠的書。

“我這兒也有一本,叫做《挑貨郎和鸚鵡仙》,同你換成不成?”她叮囑煙雨,“可別叫人瞧見了……”

兩個小姑娘正說著,侍女們就把午點送了進來,倆人一道兒吃罷了,顧瑁去泡藥澡,叮囑煙雨在臥房裏睡一時,等她回來再玩兒。

煙雨在陌生的地方哪裏睡得著,便叫青緹在窗下睡一會兒,自己則去了顧瑁的書房,趴在書案上瞧起了書。

憑空編出來一個畫眉仙和小書生的故事,煙雨覺得自己的才華無處安放。

她存著從書裏得到答案的念頭,翻完了一整本,卻被挑貨郎和鸚鵡仙的故事打動了,抹著眼淚翻到了最後一頁,卻瞧見一副插畫兒,畫的兩個人摟抱在一處,動作神態十分羞人。

煙雨一眼看過去,只覺得心驚肉跳,嚇得一下子合上了書,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。

她心虛地望了望四周,只覺得害羞難當,捂住了臉,抱著書就往書案下的桌洞裏躲了。

躲在桌洞裏,四周便暗了一些,煙雨才覺得心跳得沒方才那麽快了,把臉埋在膝蓋上好一會兒,又想看,於是偷偷地又把書拿出來,先把最後一頁仔仔細細地看了,認真研究了每一個細節,這才心滿意足地把前頭又翻開,逐字逐句地看起來。

這一看,又不知道看了多久,煙雨正看的入迷,忽聽得門外有丫頭的聲音道:“問六爺安。”

於是小舅舅的聲音響起來,不過是輕輕的一聲嗯,他道:“表姑娘在?”

煙雨的心都提起來了。

是啊,她很想見小舅舅,可這會兒不是時候啊!

她低頭看看自己膝上的話本子,只覺得臉紅心跳之外又覺得驚懼:萬萬不能叫小舅舅瞧見她在看這種閑書!

思量間,書房的門已然被推開了,她嚇得一個激靈,先將話本子藏進了背後,又覺得不妥,接著將話本子往書案下塞,可那書案緊壓著地,哪裏又能塞進去呢。

小舅舅的聲音在門前響起來,溫和的一聲煙雨,把煙雨頭上的冷汗都嚇出來了。

她一個激靈,只能將話本子藏進背後,接著抱住了膝,暗暗祈禱小舅舅在書房裏找不見她,就出去了。

可是天不遂人願,小舅舅的腳步輕輕地走過來了,在書案前頓住,似乎有一聲輕笑響起,煙雨就看見那雙雲頭靴慢慢地踱過來,在她的眼前停住了。

完了完了。

煙雨有種被抓包的心虛感,見小舅舅拉開了桌洞前的椅子,清潤的嗓音由上頭落下來,落在了煙雨的頭上。

“是你出來,還是我進去?”

煙雨扁著嘴,伸出手來牽了牽小舅舅的袍角。

她從桌洞裏仰起了臉,眼巴巴地看著小舅舅,剛想就著這個力量起身,顧以寧卻忽然慢慢俯下身,一雙溫柔的眼眸望住了她。

煙雨一下子就坐了回去——身後的話本子要露餡兒!

顧以寧看了看黑呼呼的桌洞裏,一張小臉兒緊張地看著她,唇畔就牽了一絲笑。

“瞧什麽書呢?”

瞧什麽書呢?

煙雨緊張地頭皮發麻,小舅舅怎麽知道她在瞧書?天啊,萬一知道她在看這等閑書,心裏頭該怎麽想她?

她緊緊貼著桌洞的後壁,緊張地搖了搖頭:“……沒瞧什麽,我就睡一會兒。”

顧以寧哦了一聲,忽地俯身鉆了進來,坐在她的身側。

他身量委實太高,窩在桌洞裏就有些局促,一雙長腿伸出去,長的仿佛沒有邊際。

煙雨扭頭看他,“小舅舅,您是特意來尋我的麽?”

顧以寧嗯了一聲,煙雨在一旁漸漸穩下心神,她想起午間同顧瑁的閨語,心念微動。

“您昨夜吃醉了酒,還記得發生了什麽事麽?”她有些忐忑,問話便問的小聲,“會像做夢一樣,醒來就忘了麽?”

她對他總有無限的好奇,顧以寧轉過頭看她,眼神裏浮泛起一些認真來。

他說不會,“我沒有醉。”

煙雨怔住了。

他說沒有醉酒,那便是記得所有。

包括牽她的手,包括吻她的手指……還包括那顆幼時的糖。

煙雨的心驟然狂跳起來,她茫然而無措地望著他,“您為什麽……”

顧以寧認真地接過她的話,“因為喜歡。”

像是中了七星彩,巨大的喜悅籠罩住了她,可隨之而來的卻是疑惑,她喃喃地問:“是長輩對晚輩的喜歡麽?”

顧以寧搖頭,緩緩地低下頭,從袖袋裏拿出一只金手釧。

手釧細致圓潤,足金打造,其上墜了一顆圓溜溜、鴿卵大小的的金球。

他牽過她的手,將金手釧一寸一寸地推上她的手,圈住她細致可愛的手腕上。

顧以寧將她的衣袖放下,將這只金手釧遮住,視線落在煙雨的眼眉上。

“是哥哥對妹妹的喜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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